仙都缘起
初识缙云,缘于一幅水墨画。准确地说,是一张像极了水墨画的照片:云雾氤氲的山水间,石板桥上,几个农人徐徐而行。似乎寥寥数笔间,一山、一湖、一石桥、一担山货加上一把红雨伞就足以填满一个人对生活所有的向往。这张拍摄于浙江缙云县,在-年间屡次获得摄影大奖的照片被摄影大师吴品禾先生命名为《仙境》。凡俗之人难以成仙,那么,去仙境看看吧。
浙南腹地,好溪为界,缙云县静静地躺在群山碧水的拥吻中。有山有水,这应该是形成仙气的先决条件,但这座小城“人间仙都”的美誉绝非仅来源于山水相依的钟灵毓秀。始祖为名,有地缙云——轩辕黄帝统一天下后,将全国分为九州,以云名官,分管四季。春官为青云氏,夏官缙云氏,秋官白云氏,冬官黑云氏,其中夏官执掌军事,故后世则以缙云氏来称呼黄帝。而此地正是黄帝铸鼎炼丹,御龙飞升之地,从而得名“缙云”。因此,这座城的仙灵之气正是由登仙的人文始祖赋予,读懂了缙云,也就读懂了中国五千年的人文史。
黄帝祠宇,打开仙都最庄严的仪式感
作为炎黄一子孙,朝拜轩辕黄帝是我此行的首要任务,这也成为了打开这座仙都最庄重的仪式感。黄帝祠宇始建于东晋时期,原名“缙云堂”,天宝七年,唐玄宗赐名:黄帝祠宇。自此,北有陕西黄帝陵,南有浙江黄帝祠宇。与陵寝的阴阳相隔相比,祠堂似乎多了一份亲近,作为对家族祖先、长辈的缅怀和尊敬之场所,把这位人文始祖当作亲人,这大概是最虔诚朴实的信仰了。
从驭龙亭到轩辕殿,那些重重叠叠的传说与历史也随着逐级往上的石阶一一重现:从轩辕黄帝降服炎帝、诛杀蚩尤、统一中原、建立世界上第一个有共主的国家,到他创造文字、音律、教会人们种桑养蚕、播种耕耘、捕鱼狩猎、建房制陶、发明舟车,再到他编著《黄帝内经》最后铸鼎炼丹飞升成仙,从生存到生活,有关文明的衣、食、住、行、农、工、商、医全由这位人文始祖奠基,他值得从古到今所有的仰望和膜拜。轩辕殿中,黄帝头戴冕旒,身着金色帝袍,人们把他的形象塑造成了一位庄严的帝王,却又将他的面容刻画得柔和而慈祥。虽然没人见过他真正的容貌,但黄帝禁得起一切诠释,他的韬略、智慧与奉献已源远流长五千年,他已不仅限于一个人或一段历史,而是整个辉煌的华夏文明。每当你以华夏文明为傲,为之震撼之时,就意味着你已见过了黄帝。
寻根问祖姓氏树,老华侨的乡愁
祠堂内壁上雕刻着一棵寻根问祖姓氏树,四百多个中国姓氏密布于大树繁茂的枝叶上。一位老先生请我帮他拍张照,通过交谈得知老先生姓夏,是一位加拿大华裔。他这次独自从温哥华飞到浙江,风尘仆仆回到故乡缙云县寻根。他说他一定要赶在重阳节之前,也是黄帝的公祭日回来。自年起,缙云黄帝祠宇就恢复了祭典,将清明设为民祭日,重阳节为公祭日,每年都会举行盛大的祭典活动。我告诉夏老先生他家乡的黄帝祭典在年被列入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应该的,应该的!”老先生欣慰地说,“人不能忘本。”
三十年代出生于浙江省缙云县,四十年代随父母移居加拿大温哥华,七十余年的海外漂泊依然乡音未改,老先生说吃了几十年的西餐,最难忘的还是家乡的烧饼。“……小时候啊,母亲带我们去街上,每次都要买那家的烧饼,家里三个孩子,每人一个,再买三个带回去……在温哥华,现在也能买到缙云烧饼了,但总觉得不是那个味道。”那家的烧饼,那个味道,那时那刻的满足与确定,精妙到不能用理智去分辨,唯独孩童混沌的心可以觉察。也许幼小的孩子还无法理解家乡的意义,但就是那口烧饼让他记住了家乡,随后那个味道在无数个漂泊的日夜被酝酿成了一种渴盼,成为了伴随一生的执念,那个执念叫做乡愁。
我和夏老先生都在姓氏树上找到了自己的姓氏,两个姓氏离得很远,远得就如重庆和温哥华之间的距离一样,但无论离得多远,都可以沿着自己的那根树枝回到大树扎实的根部。历史的每一瞬间都有无数历史在蔓延,都有无数的时间在延伸。生于不同年代不同地域的我和夏老先生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但我和他以及更多的人在黄帝祠宇相聚了,也许是巧合,也许正是炎黄子孙的殊途同归。
漫游仙境
退出黄帝祠宇,走过石桥,远处的鼎湖峰如同刚从好溪骤然升起而诞生,经过溪水的洗礼,散发着初生的纯净和生命力。风吹过时,潺潺溪水和簌簌枝叶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听久了竟让人觉得那是鼎湖峰生长的声音,盯着那高耸的峰石不眨眼,它似乎还在向上生长,穿过云雾,傲视步虚山。
云雾将墨色的步虚山晕染开来,眨眼瞬间,所有的形状与色彩都溶解在墨韵中,在阳光的渲染下,忽而酞青,忽而朱砂。待走近观赏,峰石与山峦的盛景又逐渐在流岚中缓缓显现。这如雨后春笋的鼎湖峰正有“天下第一笋”的美誉,最奇绝的是,峰巅蓊郁的松柏间,竟蓄着一泓小湖。相传黄帝在山顶驭龙升天,千斤重的炼丹鼎压塌了峰顶形成了这处四季不竭的小湖,鼎湖峰因此得名,恰如白居易诗云:“黄帝旌旗去不回,片云孤石独崔嵬。”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加上轩辕黄帝的仙风道骨,.8米高的鼎湖峰“天下第一峰”之称当然是实至名归。
到达朱潭山时,天上开始下起了小雨。雨欲落时烟波起。石板桥上,一个头戴蓑笠的老农,牵着牛,后面是他的妻子,挑着担,身后还跟着一只小狗。在江南烟雨的晕染中,远山、石桥、农人、耕牛、家犬都被裱入了水墨画卷,徐徐展开,隐隐散发着墨香。我正身处吴品禾先生的《仙境》中,就像是刚刚那幅画还在眼前,转眼就进入了其中,这样的穿越恐怕也只有在仙境才能实现。只是《仙境》中那把小红伞换成了农妇身上的红衣裳,也许她深谙“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的意境,在她看来,雨伞之于这丝丝细雨根本就是多余。
夫妻二人,一牛一狗,以随性的间距行走着,无需任何刻意安排,就能组合起一个摄影师所期望的完美比例和构图,也构筑起了人对隐居生活的向往。中国水墨画提倡“少即是多”的美学,生活未尝不是如此。对于身居闹市的人,“多”往往带来空虚,此时难得一见的“少”反而带来充实和满足,吴品禾先生“仙境”之“仙气”就在于此——它不仅是有如玉宇的空灵,更是人世的超脱。存在于俗世,又超乎于俗世,最是难能可贵。难怪唐玄宗见缙云山中云雾缭绕,盛赞:真乃仙人荟萃之都也,遂御书:仙都。不知道唐玄宗是否见过此景,也不知贵为天子的他在见过此景之后是否有过须臾的归隐的幻想,但此情此景之下,对于仙境,我突然有了新的理解:那不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瑶池玉宇,而是一种超然的心境,不受地位、空间和时间的限制。这种心境一旦唤起,就是你已经抵达了仙境。
缙云烧饼,萦绕于唇齿间的仙气
暂别奇骏山水,来到河阳古村,人间烟火气令人倍感亲切。难怪天上的神仙有时会偷偷下凡,化作普通百姓的样子,漫步于市肆间,只因贪恋这人间烟火。或许对于神仙来说,这烟火袅袅的凡间才是真正的仙境。汪曾祺曾说过:“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
循着烟火的焦香,缙云烧饼新鲜出炉。手工揉制的发面团包入肥瘦相间的新鲜猪肉馅儿和咸香的缙云菜干,擀成圆形饼坯,饼面刷上少量麦芽糖,撒上芝麻,贴在炙热的烧饼桶内壁以炭火烘烤。炭之于烤物,本身就如同一味无可替代的调味剂,那特有的焦香无与伦比,那是令电烤炉自惭形秽的魔力;经过煎烤后的麦芽糖为饼面镀上了一层诱人的金黄,猪肉的油脂则在烤制的过程中包裹菜干的咸香挑逗着所有在场食客的味蕾。享受美食从来不是舌头的专利,它发于视觉和听觉,再借助嗅觉,最后在三重感官的合力之下,让味蕾如愿以偿。那股裹着炭香的咸鲜热气此时已化作唇齿间满溢而延绵的鲜香。缙云烧饼表皮酥脆,内里软糯,猪肉的馥郁在酥软兼半的口感中绽放,咀嚼和吞咽两大关于“吃”的乐趣洋溢在每一口烧饼间。我终于能理解夏老先生对于缙云烧饼的执念——如此的美味,蘸着周遭的空气,于我一个游客来说,已是值得长久回味的记忆,何况对于一个土生土长的缙云人呢?
传说这缙云烧饼也是起源于黄帝,他在鼎湖峰炼丹时,因腹中饥饿,便抓起一块面团贴在炼丹炉壁上烤着吃。黄帝升天后,当地百姓纷纷效仿,这道缙云特产的美食传承了下来,成为名扬天下的缙云烧饼。所以,缙云仙都的仙气,不仅可以看,可以摸,还可以吃。但眼睛看到的仙气和触摸间的仙气不尽相同,尝在唇间的仙气又与前二者各不一样。唯一相同的是,它们都跟那位伟大的人文始祖有关,在这人间仙都的各个角落次第呈现,然后再与人文历史合而为一。
千年河阳古村,出世的与世无争
河阳村落历史悠久,公元年,原吴越国钱武肃王掌书记朱清源携弟朱清渊为避五季之乱,又慕于缙云的钟灵毓秀,因而定居于此地。因朱清源原籍河南信阳,为使朱氏后裔不忘本,故将此地命名为“河阳村”。河阳古村至今仍保存着明清古建筑余间、15个古祠堂、6个古庙宇、一座清代五孔大桥。漫步期间,高大雄伟的梁柱、规则一致的步架、雕刻精美的牛腿、雀替、花窗遍布于合院式的祠堂里。
村落的选址极为考究,它坐落于西高东低的地形之上,群山环绕,东临新建溪,南峙黄碧山及低丘耕地,西依中峰山,北对大小岩山及新建溪合流处,是“四灵”俱全的风水宝地。无论你笃信与否,走过河阳古村的马头墙群,穿过八士门,都能感受到古朴祥瑞的灵气扑面而来。朱氏家族人才辈出,在宋元两朝时期,河阳村竟出过八位进士,八士门为此而建,作为河阳村的入口。坐在村口品一杯黄茶,听茶馆老板讲述村子千年的前世今生,想想朱清源从平步仕途到建居缙云,在他起起伏伏几十年的人生中,也许最难忘的还是这不问纷争的一杯黄茶。他大概没想到的是,一千多年后,他携家眷一手建立的村落依然烟火袅袅,从入世到出世的与世无争也一直保留到了现在。
我的旅程从一幅名为《仙境》的画片开始,进入其中,到了真正的仙境,然后现在我捧着一个烧饼,走在缙云的市肆中,但仙都的“仙”丝毫未随着空间的变化而消散,五千年来,它以轩辕黄帝为源,已渗透到了这座城的每一个角落。作为中国南方黄帝文化的辐射中心,唐玄宗钦点的仙都,它的仙气并非缥缈于半空,令人可望而不可即,相反却如这人间烟火一样亲切而务实。缙云之仙,超凡又踏实,在如梦如幻的俊秀间,让人间仙都五千年的华夏人文永不消散。